01
他出生的那天,村里死了七个老人。狭小的祠堂,七家人全挤在一起哭丧,场面既慌乱又滑稽。
村里人忙到昏头转向才将老人们送上山。按照村里的习俗,寿终正寝的老人死后,要将棺木放在自家山上或地里三年后才进行土葬。
可这些老人的死,简直不可思议,有人说,这些老人死之前都去看过他的母亲,那个时候,他还在母亲的肚子里。他出生的那天,他们都安然去世。
村里的道士说,这种现象以前在凤兮村从来没有出现过,算不上自然死亡,于是定为非正常死亡,全部直接土葬。
从那之后,他被人叫做“鬼娃”。他母亲年轻时,读过书,认识字,早在他被人叫做“鬼娃”之前,已经想好名字,不管男女都叫自如。
这个名字也只有他的母亲和父亲叫唤,其他的人一见到他就喊“鬼娃”。他三岁的时候,在村口的池塘边玩耍,不小心滑进水里,池塘里的水虽说不是很深,但对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来说,算是深渊。
路过的人看见池塘里有个模糊不清的东西在水里起伏,就喊了全村的人过来,大伙儿把池塘围了一圈,叽叽喳喳,议论个不停。
“是不是水鬼啊?”
“不像,倒像个人。”
谁也不敢下水探一究竟,怕惊扰了什么怪物。池塘边就像赶集般热闹。这热闹声中不知何时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。原来是自如的母亲。她拨开人群,边哭边喊:“是自如,救救我家自如。”
大家都很奇怪,谁叫自如呢。村长余得海天生大嗓门,说任何话都像吼,他说:“娟啊,谁是自如啊?”自如的母亲已经哭得筋疲力尽,几乎要昏过去了,她说:“我的儿子,鬼娃。”大伙一听是鬼娃,一个个都很惊恐。
一些胆小的人早已溜走,怕占了鬼娃的邪气。池塘边上人越来越少,池塘中央那个模糊的影子还在若隐若现。
这时,自如的父亲回家,听见池塘边上有女人的哭声,急忙赶过去。听说自如掉水里去了,一个猛劲跳进水里救起自如。奇怪的是,自如安然无恙。自如的母亲哭着谢天谢地,看见的人都惊奇万分。
这次落水事件后,村里的人都不大和自如家来往。自如的父亲性格外向,天生好动,在家里坐不住,以前总是喜欢到东家坐坐,西家走走,如今只能在家,摆弄门前那一亩地。日子久了,精神抑郁,连话也不愿意讲。
他今年四十出头,算是老来得子,本是一件欢喜的事,他本想老婆一直不生孩子,这一辈子要无子而终,想想就悲痛万分,没想到有了儿子之后,日子更不太平。
自如的童年就在孤独中度过,没有伙伴,没有欢乐。母亲在他七岁的时候死了。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,反正就是死了。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。
母亲死后,父亲的精神状态更糟糕,整天疯疯癫癫,蓬头垢面,身上的衣服发臭了,他都浑然不觉。没钱没酒没老婆,儿子是个怪胎,在自如九岁的时候,父亲抑郁而死。
父亲死后,他把父亲和母亲安葬在一起,用一根槐树枝做墓碑,并在树枝上刻上双亲的名字。那天以后,他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。
02
自如的家,坐落在一座小山坡下,门前是片枞树林,边上有一亩地;屋子后面有一个半月形的池塘。房子是用红砖搭建的三室平房,房子与其他村户隔很远的路,平时没什么人路过他家门口。
母亲生前爱清静,也爱浪漫。她用竹篱和藤条在小屋前围了一个院子,并在院子里开辟了几块地,一块种菜,一块种花,多余的地种些果树,比如桃树、梨树、枣树、石榴树等。
此时正值三月,细雨绵绵,风暖物新。自如家门前,一片生机。桃花浓烈的色彩吹响春天的号角,唤醒那些短命的野花,肆意地生长。那天,村长余得海从镇里办完事回来,刚好经过自如家门前。
自如的父亲生前和村长的关系很好,两人都是那种爱说爱笑的人。后来有关自如家的闲言碎语太多,就慢慢疏远了。余得海今年五十多岁,虽说五十岁是老年人的青春期,他却格外显老,头发花白,牙齿也掉了几颗,笑起来整张脸拧巴在一起,皱纹纵横分明。
他本打算径直走过去,免得惹是非,但好奇心驱使他停下来。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这条路了,以前从镇里回来,都尽量绕远点回家,今天鬼使神差地走了这条路。他有个重大的发现。自如家的房子好像比从前更新,屋顶都用藤条编织物覆盖,大门上贴着对联和龙图腾。
他视力不好,看不清门上写着什么字,于是绕过藤条,跨进院子仔细瞧。这时屋里传来歌声:桃枝夭夭,妖魔闻风逃;柏枝郁郁,鬼神齐让路;此时莫动土,又是一年春……余得海听得有点晕,脑子里只有鬼呀妖呀的乱想,吓得跳过藤条,头也不回地逃了。路上撞见隔壁张嫂的女儿玉蓝,玉蓝还没来得及问余大伯在忙什么,余得海就从她面前闪过。
玉蓝今年刚上初中,相貌清新不俗,水灵灵的大眼睛平静如水。她看见余伯伯神情古怪,百思不解。回到家,妹妹玉青已经在家帮妈妈择菜。玉青见姐姐回来,喊了声姐就继续低着头择菜。玉蓝放下书包,凑到妹妹跟前,压低声音说:“青青,你刚可看见余伯伯回来?”“没。”玉青淡淡地答道。
玉青比玉蓝小三岁,个头已经和玉蓝一样高。和姐姐不同,玉青性格倔强,说话老练成熟。玉蓝见妹妹没兴趣,就一个人胡思乱想,还趁着洗菜的时间,到余伯伯家门口张望。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,她第一次看见一个如此恐惧的人,她也被这种恐惧的气氛搞得整个人紧张兮兮。
03
余得海自从那天回来,就一病不起。他老婆请来乡村医生李昌前给他看病。李昌前一见到余得海,连连说,老余这下可是得罪了地老爷啊。他老婆一听是得罪了地老爷,比听到老余得了绝症还要震惊。她忙不迭地对着门口磕起头来,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啥。
余得海见李昌前来了,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,小声对李昌前说:“我那天去了鬼娃家。”李昌前平日里喜欢吹牛,说他能通鬼神,凤兮村的人都怕他,又莫名地相信他。实际上,他除了会看些伤风感冒的病,其余看不出来的就说得罪了地老爷、灶神、蛇妖、水怪;要是人家不生儿子呢,就说得罪了观音菩萨。反正他想怎么发挥就怎么发挥。
此时,他听余得海说他去过鬼娃家,心里开始打鼓。他赶忙坐到床前,拉着余得海的手追问道: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老余咳嗽几声,他老婆赶紧倒水送到老余手上。老余喝了一口水,说:“他家那房子好像是妖魔变出来的,而且还有妖精在他家唱歌呢。”他老婆在旁边也听见了,吓得面如土灰。李昌前本不信这些,平常只拿这些妖魔鬼神的吓别人,现在居然也被吓到。
这个消息很快传遍凤兮村。此事过后的一个星期,村里请来了道士,大张旗鼓搞起了驱鬼活动。只是无人敢跨入离鬼娃家的百米之内,似乎那里是一片死亡禁区。
鬼娃倒是落得自在。他生活独立,自小就跟着母亲学会种菜、种花、编织家具,加上天资聪颖,母亲自幼就教会他读书识字。这些年,他又无师自通学会了画画和作曲。这一切都是自然赋予他的,在没有伙伴和亲人的日子,他画出幸福的花儿,写下对月亮的赞美,时间才会过得快一点,他多么渴望长大啊。
他还渴望能有一个美丽的精灵找到他,能陪他说话,陪他一起修葺房屋,一起种花,一起画画。然而这些都是奢望,他依然是那个被人厌恶和害怕的鬼娃。
村里驱鬼活动几乎天天都在进行。大人们都千叮万嘱自家的孩子不要到鬼娃家附近玩耍。很多小孩从来都没见过鬼娃长什么样。他们的认知还不足以让他们不害怕鬼神。
04
转眼到了四月,桃花落尽,开始结青青的果子。余得海的病也慢慢恢复,驱鬼活动随着春播的开始也停止。只有李昌前每天无所事事在村里晃荡。
他今年三十七岁,年轻的时候去过大城市,他的父亲曾是个医术高明的乡医,凤兮村的人都尊他为“神医”。父亲死后,他从城里领了个老婆回来,不到一年,老婆跟人跑了。从此以后,他便打着父亲的名头在村里给人看病。
他原本是个游手好闲,心性不安分的人,虽说年纪不小,花花事却不少。一天,正当所有人忙着春种,他又和余得海的儿媳对上眼。余得海的儿媳菜花长着一张白皙的脸蛋,体态丰满,人极热情。
李昌前天天往余得海家跑,表面上和余得海谈论鬼娃的事情,眼睛却四处张望,一看见菜花过来,立马挤眉弄眼,一点都不避讳。菜花心里十分明白,年纪轻轻的女孩子,哪个不喜欢男人看自己呢。李昌前也只是苦于没有与菜花单独相处的机会。但凡一有机会,他就可吐露真情,管他什么伦理道德。
可能女人的直觉总是很准,余得海的老婆是个没有主见的人,但一看见李昌前上她家,就很不高兴。每次李昌前刚踏进她家大门,她理也不理进自己屋里,任余得海喊破喉咙也不上前倒杯水。
一天,菜花一个人在油菜地里挖猪菜。太阳刚刚下山,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。这时李昌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大喊了声“菜花”,眼睛像狼一样盯着菜花的脚看。菜花是又惊又喜,平日里爱慕自己的男人突然出现在面前,不由得面色红潮翻涌,直看得李昌前心荡神怡。
“菜花,我帮你拎篮子吧。”李昌前想试探菜花的心意,怕不小心得罪了心上人,怕以后再也没有今天这么好的机会了。这些哄女人的招数他都懂,不就是拿出点绅士风度出来嘛。不料菜花没有理睬他,却站在原地不走。
李昌前心想菜花一定是胆子小,不敢在这里和他亲密。想到这,他立马拉起菜花的手,小声说:“我在枞树林等你。”说完飞快离开。菜花是第一次被人爱慕,觉得很新鲜。尽管已经嫁为人妇,却从未谈过一次恋爱。从小到大,什么事情都是父亲替她做主,包括这场婚姻。她拎着篮子慢慢走回去,心里七上八下,她不知道该去还是不该去。想了许久,她开始奔跑起来,野菜掉了一路。
余得海的老婆见儿媳还没回来,就问儿子余达。余达是个喜欢忙绿的人,家里的农活他做得乐此不疲。但个性比较刚直,尤其不懂与女人交往,平日里与菜花言语不多,众人面前也不亲密。至于她去哪,从不多问。
这时余得海一个人在客厅抽烟,余达见母亲问,就转向问父亲。余得海摇摇头,对着厨房的老伴说:“你媳妇,归你管。”余得海的老婆心里明镜似得,但性格软弱,对于她没有证据的事情,她宁可憋着,也不愿多说一句。
天快黑了,菜花才回来,迎面遇到坐在院子里抽烟的余达,脸一红,小声说了句我回来了,就进屋了。余得海老婆从厨房看见,阴着脸,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。
05
人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起鬼娃,可能春天容易让人忘记烦忧和恐惧,或许是因为农忙。玉蓝自从那次撞见余得海,就特别注意余得海家的动静。
她是个乖巧的女孩,每天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,家和学校是她熟悉的世界,除此之外的世界,她很少关心。但这一次例外,她小时候听大人们说起过鬼娃,这个鬼娃就像从地狱来到人间的孩子,人们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,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死。
一天,玉蓝放学回来,玉青在门口洗头。张嫂在厨房准备晚饭,张嫂的老公余水牛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。张嫂见玉蓝回来了,就吩咐玉蓝去喊余水牛吃饭。
玉蓝看见妹妹在洗头,就对张嫂说:“妈,我和玉青一起,我一个人怕。”张嫂说:“怕什么,又不是叫你去喊鬼娃吃饭。”这时,玉青已经洗好头,她冲着玉蓝小声说:“胆小鬼!”玉蓝假装生气,飞跑过去非要打玉青的屁股。
张嫂是个性格急躁的人,见姐妹俩把她的话当耳边风,就冲着玩得开心的姐妹俩吼道:“你们还不快去!”玉蓝和玉青才停下来去喊父亲吃饭。路上,遇见菜花拎个篮子急匆匆地往东边走,玉青戳戳姐姐的胳膊小声说:“你看,她往鬼娃家方向走呢。”玉蓝胆子小,听妹妹这么一说,吓得搂住玉青的胳膊。到了自家地里,玉青隔着田埂喊:“爸,吃饭了。”
三个人借着月光回到家里。吃完饭,都各自回房休息。玉蓝和玉青睡在一张床上,姐妹俩每天都要聊到夜深才睡觉。
“听,他们又开始了。”玉青说。
“每天都这样,他们不累吗?”玉蓝叹了口气说。
“难道非要吵着过日子吗?像敌人,又离不开对方。真是不懂大人们的世界。如果是我,谁对我不好,我就离家出走,我就不信我会饿死,就找不到人来同情我。姐,如果是你,有人天天和你吵架,你会离家出走吗?”玉青一脸天真地看着姐姐,想从姐姐那里找到一些共鸣。
“傻瓜,离家出走谁会理你啊,我才不会离家出走呢,他们吵着过他们的日子,我烦恼也没用。我们睡吧,明天还要上学呢。”玉蓝说完,自己先睡了。玉青是个喜欢想问题的孩子,折腾到下半夜才渐渐睡去。
张嫂和余水牛闹了一夜才停歇。他们几乎是三天一大吵,两天一小吵。余水牛是个忠厚老实人,就是脾气有点倔;张嫂性格急又爱唠叨,动不动就找事烦着余水牛。余水牛干了一天的活,累得要死还要听她说这说那,就不免喜欢动手。张嫂哪是肯吃亏的人,使出女人的刁蛮无理,对余水牛又是抓又是踢的。他们这样已经成家常便饭。
06
转眼过了三年,凤兮村的人们似乎只过了三天。就像鬼娃的存在,他们习以为常却视而不见。只要摆出冷漠的嘴脸以及事不关己的架势,就可以在这个地方相安无事的生儿育女,繁衍后代。
菜花在三年里,生了两个孩子,一男一女。她早已不理睬那个李昌前,而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,做起了好妈妈。
余得海的老婆想插手给孙子喂食的机会都没有。菜花要求一切吃喝拉撒睡的事情都必须她自己来。余达生性冷淡,对很多事情都没有看法和感受。如今看着菜花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菜花,竟对菜花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情感。
而李昌前却像魔鬼一样,时不时地出现在菜花面前说些轻浮的话。一开始菜花不予理睬,次数多了,她决定有必要彻底解决这件事情。
她约李昌前在老地方见。李昌前兴奋地去了。到了那里,还没等李昌前说话,菜花就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,说:“你再骚扰我,我就死给你看。”
这时,从远处传来歌声:桃枝夭夭,妖魔闻风逃;柏枝郁郁,鬼神齐让路;此时莫动土,又是一年春……吓得李昌前来不及说别的话就跑了。
第二天一早,余得海家门前传来女人的尖叫声。余得海的老婆一早起来,发现菜花死在孙子的摇篮边上,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,吓得又是哭又是叫,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余达。
太阳出来了,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。邻居们议论纷纷,最后总结出最具代表的发言:菜花昨天晚上去过鬼娃家附近,会不会是鬼娃害死了菜花呢?玉蓝和玉青也在旁边听那些大人们议论,还没听一会,就被张嫂叫回家,理由是这种场面小孩子不应该出现,怕占了邪气。
菜花死后,余得海急忙要找李昌前到家里来驱邪气,余得海老婆拉住他,抹着眼泪不让他去。余得海哪里肯听,死劲甩开老伴,就奔了出去。菜花死了,余达像是傻了,不说话,不哭泣,面无表情,问他什么他也不回答,似乎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与他无关。
半个小时后,余得海一个人回来了,一脸的沮丧。余得海老婆倒了杯水给他,他也不知道接,嘴里只是念叨着,李昌前不见了,他也不见了。
07
玉青趁张嫂出门,又返回余得海家。此时看热闹的人都散开了。空寂的客厅里,余达守在菜花身边,不哭不闹。余得海老婆瘫在地上,倒是哭得伤心欲绝。刚满三个月的余城阳,在摇篮里咿咿呀呀。两岁多的余海棠靠在爸爸的怀里,眼里噙着泪花。
玉青今年十三岁,正是叛逆的年纪,平时和张嫂简直就是针锋对麦芒。此时看见余得海回来,便想看个究竟。听见余得海念叨着:“李昌前不见了,李昌前不见了……”就小声问余得海老婆:“菜花姐昨天真的去过鬼娃家吗?”余得海老婆听见“鬼娃”两个字,吓得缩成一团,连哭声也变得小了。余得海也听见了,恶狠狠地瞪了玉青一眼,吓得玉青从后门跑回家了。
一回到家,玉青就悄悄地溜回自己的房间,玉蓝看见了,也跟着进了房间。她拉着玉青的胳膊小声说:“你上哪去了,妈妈到处找你呢。”玉青一脸不屑,转而问玉蓝:“姐,你有没有见过鬼娃?”玉蓝吓得摸摸玉青的脑袋,说:“玉青,你怎么啦,干嘛问这个啊。我还真没见过鬼娃长什么样呢。听说他父母都死了,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。”
玉青说:“那他不就是个孤儿吗?那为什么村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他?或许他就是个正常的孩子呢。”玉蓝正想反驳妹妹,这时听见张嫂在门外破着嗓门喊吃饭。姐妹俩谁也不敢磨蹭,生怕晚去了一秒,妈妈的愤怒会把这个家炸掉。
吃饭的时候,张嫂一直在数落玉青,玉青烦死了。吃了几口,就甩下碗筷,径自回屋去了。张嫂见这丫头年纪越大,脾气越长,也放下碗筷,跟在玉青后面继续唠叨。玉青只好拿纸塞住耳朵,张嫂怒了,她再也没耐心一个人说下去。她上厨房拿了根竹竿,作势要打玉青。
余水牛一声不吭,大口吃着饭。他了解张嫂的脾气,一旦炸开,很难收住。玉蓝却吓哭了,拉着妈妈的胳膊给妹妹求情。玉青这丫头倔劲也上来了,大声喊道:“你过来打我啊,最好打死算了。”
张嫂气得脸色发紫,拿着竹竿就去打玉青的腿,玉青中了一下,疼得差点哭出来。张嫂见玉青还是那副倔样,就接连朝着玉青身上打了好几下,玉蓝使劲拉着张嫂的胳膊,才不至于打得太重。玉青见姐姐拉着张嫂,就趁机跑了出去。前面是黑暗的深渊,可此时她只想逃。
张嫂正在气头上,就任由玉青一个人跑出去,还恶狠狠地说:“跑了算了,最好被狼吃了。”这时一直不说话的余水牛,拿着手电筒去找玉青,玉蓝跟在爸爸后面,也要去找妹妹。张嫂这才醒悟过来,玉青真跑了,外面那么黑,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可怎么办啊?这么一想,她也跟着一起去找玉青。
08
此时月光明亮,夏风摇晃着稻香,唯有虫鸣和耳边的回响,一切寂静得就像个熟睡中的孩子。
玉青茫然地在田野里晃荡,走累了,索性就躺在草地上睡觉。她太累了,很快就睡着了。她做了一个梦,梦里无数的圆圈在一张白纸上飞速旋转,最后她也变成圆圈,转着转着就跌入了深渊。
她从梦里惊醒过来。这时,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她,像是爸爸和姐姐的声音。她眼泪掉下来,可她还是不想回去,她受够了。当下她决定躲得更远点,脚步就开始朝着这里的人们最惧怕的方向走去。
她越走越兴奋,一直走到她再也听不见家人的喊声。她躺在枞树林的草地上,闻见一股臭味,像是死老鼠。她的心砰砰乱跳,又换了一个地方躺下。这里花香四溢,草丛柔软,她安心地躺下。她从小就不怕黑,她喜欢世界陷入黑暗后的样子:星空、月光以及漫无边际的未知和惊奇。
她心情很好。似乎已经忘了就在不久前,她和母亲大吵了一架。她观察着夜色,突然一只萤火虫飞到她的头发上。她站起来,想要抓住那只萤火虫。萤火虫很灵活地躲避她的追赶,紧接着是两只,三只……她已经数不清到底又多少只了,萤火虫微弱的光亮,形成一道光环,萦绕着她。
这时,她看见一个男孩向她走来。她惊呆了,瞪大眼睛看着他。他也盯着她看。两个人站在萤火虫的草丛里,都不说话。
过了很久,久到月亮都快下山了。那个男孩默默走开,玉青像是突然醒悟过来,追上去问:“你是鬼娃?”男孩的眼睛收缩下了,闪着清冷的光。他停下来,说:“不。我叫自如。你又是谁?”
“你是不是住在那片枞树林后面?”
“是呀。你怎么知道?”
“原来你叫自如。”
“你又是谁?”
“我叫玉青。我离家出走了。”
男孩感兴趣地看着她,突然问:“那些人都是这么叫我的吗?”玉青想了想说:“至少我没有。”男孩笑了,笑得很别扭。玉青说:“你能收留我一个晚上吗?”男孩问:“你不怕我吗?”玉青说:“我想死的心都有,你觉得我会怕你?”
男孩又笑了,这次笑得很自然。他领着玉青朝着他的小院走去。他从兜里掏出一个遥控器,按了上面的一个按钮后,院子里彩灯辉煌。玉青惊讶地捂住嘴,说:“太神奇了。你怎么做到的?”
男孩不说话,又按了一下按钮,院子里的灯灭了,屋里的灯亮起。玉青进了屋,刚刚合起来的嘴又张开了。屋里干净、整洁,一排排木质的架子上全是书以及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。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液体,还有一个玻璃瓶里装着人的指甲。
玉青又跑到另外两个房间看了看,一样的整洁,一样的有序。她想起她家的柜子上全是灰,村里其他人家也是,根本无人在意这些灰尘,他们适应灰尘就像适应把脚踩在泥土上。卧室里,一张吊床的两端分别挂在屋外两棵乌桕树上。厨房里有冰箱,男孩从冰箱里拿了一个冰淇淋给她吃。这是她第一次吃冰淇淋:清凉,甜腻。
09
张嫂一家一夜未睡,大门一直敞开着,一直等到天亮,玉青还是没有回来。一家人又找了几天(并不声张出去),还是没有找到。又过了一个星期,玉青还是没有回来。凤兮村的人还是知道了玉青失踪的事情。既然大家都知道了,自然都帮着寻找,只是寻遍所有的地方就是没有玉青的影子。
大家开始猜测,一定是被鬼娃给掠走了。因为除了鬼娃家没有找过之外,其他的地方都被翻了个遍。人们又陷入恐惧之中,他们白天抢收庄稼,天黑就回家。无人敢半夜出门,所有人都缩在屋里,将他们的恐惧放大,相乘,直到他们坚定地认为,鬼娃就是鬼魅,会带来不详的鬼魅。
凤兮村里有一棵老枫树,是村里的“树神”,树龄大约三百年,树根声势浩大贯穿数百米的田埂。人们常常在“鬼节” 的时候,在树前焚香求愿,因此这棵枫树一边长得枝繁叶茂,而另一边的枝干和叶子被烟熏得发黑。
白天这里是人们乘凉聊天的聚集地。以前大伙儿喜欢围着余得海,八卦凤兮村的家长里短。自从菜花死后,余得海再也没有去过老枫树底下聊天,他变得更加苍老和精神不振,几乎很少出门。
过了一年,余得海老婆开始张罗着给余达介绍对象。余达则是毫无兴趣。他最大的乐趣就是陪着海棠和城阳玩耍,并承担起菜花之前所有的事情。两个孩子被他照顾得不比菜花在的时候差。
玉蓝家更凄凉,自从张嫂气走了玉青,玉蓝都不喊她妈妈了。余水牛整天唉声叹气,埋首田里或地里,一个月几乎说不上三句话。凤兮村在农闲的日子,再也无往日的热闹,人们笼罩在恐惧之中,无可奈何,安分守己。
10
那天夜里,玉青内心的震撼,如同重生。她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觉得新鲜和离奇。她看着木质书架上的书籍,有童话、小说、散文、诗歌等,而整个凤兮村包括学校,除了教科书,没有任何其他书籍。
她问鬼娃,这些书他都看过吗?他说大多数他都看过。她觉得羞愧,她的脑子里空空如也,她知道世界上最高的山,最深的海,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自由,什么是爱。
她忘我地阅读书架上的那些书。一个星期后,自如问:“你不回家吗?”她说:“我回不去了。”自如说:“为什么?”她说:“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。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。”自如说:“那你父母怎么办?”她说:“我不知道。我想他们会当我死了。”说完,她问:“你会赶我走吗?”自如说:“只要你愿意,你可以一直住在这。”
又过了一个星期,玉青问:“你从来不吃肉吗?”自如说:“养鸡太吵了,猪太脏。所以我只种蔬菜和水果。蔬菜可以做成咸菜,水果可以做成水果干或者水果酱。”玉青问:“那米呢?你吃的米从哪来?”自如说:“买的。我每天会用藤条编织一些垫杯或者篮子,到镇上去卖。那里的人根本不认识我,也不知道我从哪里来。我通常头一天晚上沿着隧道一直走,走到天亮,就能到达镇上,然后天黑再回来。”
后来,玉青去过一次自如说的那个镇上。她以前从未去过,听都没有听说过。她的父母也没有去过。凤兮村的人喜欢去离村庄最近的镇上,那座沿着河流而建的古老小镇,别的地方他们从来不去。而这座小镇上一切都是崭新的,房子,街道还有人。
她喜欢这里,喜欢这个如同鬼魅般的男孩。她很想表达她的心意,可是她又很担忧:这个男孩会因为她喜欢他而害怕她吗?仲夏的夜晚,他们将吊床搬到院子里,这些床都是自如做的。
月光还是那么明亮,夜风清凉。玉青说:“你会离开这吗?”自如说:“会。等我赚够了钱,我就离开。”玉青紧张起来,问:“你能带我一起走吗?”自如说:“只要你愿意。”玉青说:“你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?”自如说:“你是我的精灵,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。我喜欢你。”玉青说:“我也喜欢你。”
他们紧紧地握着手,吊床荡来荡去,风吹来桃子的香气。自如说:“你不想你的父母吗?”玉青说:“人们会很快忘了悲伤,然后继续重复的生活。”自如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玉青说:“我每个晚上都回去看看他们,我每天都看着他们生活。我看着他们如何从悲伤到麻木,直到他们慢慢接受我已经死了的事实。”
自如说:“至少你知道他们都在。而我都快忘了他们的样子。”那天的自如很悲伤,她很想安慰他,可是除了握紧他的手之外,她什么都做不了。
后来,玉青慢慢学会了自如所有的本领。所有的本领归结为一点:如何独自活下去。他们砍柴、捡蘑菇、编织篮子、阅读、写故事,她的童年没有童话,如今她过成了童话。
11
又过了五年,凤兮村的人们该种田就种田,该收割就收割,生活似乎从未改变。人们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,日复一日地收割希望,把恐惧和悲伤深埋心底。那些看不见的情绪都是悲剧的火药,一点就燃。
一天,余达的女儿海棠失踪了。那天她带着弟弟城阳去喊爸爸吃饭,之后只有城阳一个人回来了。至于中间发生了什么,无人得知。城阳只记得他一回头姐姐就不见了。
海棠失踪的消息再一次搅起凤兮村的“鬼娃症”。在他们的意识里,所有不好的事情肯定和鬼娃有关。与此同时,消失多年的李昌前回来了,还带回一个妖艳的年轻女子。村里的人都很厌恶那个女人,只是出于畏惧李昌前,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。
不过这个女人也很奇怪,不管别人如何对待她,她都一律笑脸相迎。平时她喜欢到田地里找人聊天,刚开始无人理睬她。后来她每天都去,人们就习惯了听她讲那些大城市里发生的奇闻怪事。不到一个月,这个女人几乎笼络了所有村民的心,现在只要她走在路上就有人喊:“小盼啊,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说来大伙听听?”
余得海家因为海棠的失踪再次陷入恐惧的深渊。余得海听说李昌前回来了,仿佛找到了救星。余达和余得海老婆却都很厌恶李昌前,他们反对于得海去找李昌前。可娘俩拗不过一个倔老头,李昌前还是被请来了。李昌前故地重游,心里忌讳,想起菜花更是一阵不安。
“余哥,不是我说你,像你这样整天只知道在家垂头丧气一点用都没有,你应该有所行动。”李昌前吐着烟圈,煽风点火。
“一定是鬼娃,你看菜……菜花死的时候不是去过鬼娃家吗,还有那个玉青,屁大一点地方还失踪了六年。现在是海棠,我估计那个鬼娃年龄越大,邪法也变得越来越厉害。照这样下去,凤兮村将会有更大的灾难。”李昌前狠狠地将烟头掐灭,继续煽风点火。
“你作为村长,应该发动全村人灭掉鬼娃,这样凤兮村的人们才有好日子过,要不然下一个消失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。”李昌前说完,见小盼对他使了一个眼色,赶紧站起来对一脸呆滞的余得海说:“你好好想想吧,我们有事先走了。”
到了路上,李昌前就问小盼刚才为什么对他使眼色。小盼说:“刚才余得海的老婆和他儿子在门后面听着,我看得出他们对我们怀有敌意,要想让余得海彻底改变心意的话,就必须笼络这两个人,同时还有玉青的家人。当然这还不够,最好这个月里必须再消失几个人才好。”
李昌前用手刮刮小盼的鼻子,说:“小妖精,你果然是条美丽的毒蝎子。”两人的笑声淹没在黄昏的丘陵,在狮子山的山脚下,他们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。
12
几天后,又有几个小孩不见了。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,都拥到余得海家门口。余得海颤巍巍地走到院子里说:“大伙再等我三天,三天后我一定想到解决的好办法。”之后,他去了李昌前的家。
这时小盼趁着中午余得海的老婆不在家,摸到余达的房间里。生性憨厚老实的余达看见面容姣好、妖艳迷人的小盼,不禁脸色潮红。小盼看着眼前的男人还像个处子一样的表情,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。
她拍了拍熟睡中的城阳,慢条斯理地说:“达哥,我初来乍到,你也知道,李哥好忙,都没有人带我好好逛逛这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,不知道达哥平常闲的时候都会去哪里逛啊?”
余达结结巴巴地说:“也不去哪里,就随便在山头转转。”说完,就走出了房门。小盼跟着出来,迎头就碰见刚刚从地里摘菜回来的余得海老婆。余得海老婆冷眼看着眼前的尤物,不予理睬径自走了过去。小盼也不太在意,她知道这个家是余得海和余达说了算,一个小老太婆坏不了什么大事。
这边,李昌前给余得海出谋划策。“你先去张嫂家,说服张嫂和余水牛一起参与‘铲除鬼娃计划’,他们家的玉青已经丢了快六年,六年积压的仇恨应该比那些刚刚失去孩子的村民,更多更深。明天你就去,以后的事,听我安排就行了。”余得海千恩万谢,巴不得明天快点到来。
第二天一大早,余得海就去了张嫂家。家里只有张嫂和余水牛夫妻两人。玉蓝因为当年妈妈气走玉青,在第三年,跟着叔叔去了城里上学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
余得海坐在椅子上,张嫂给他摆了点花生,泡了杯茶。
“水牛啊,玉青可有消息了?”
余得海一边喝茶一边拿话试探。余水牛一声不吭。
“你们是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找过了?就鬼娃家没找。你们想想啊,自从娟生了鬼娃,我们村就没有一天安宁过。”余得海越说越激愤,可张嫂和余水牛,还是一声不吭。余得海满脸失望,转为愤怒,气呼呼走了。
下午的时候,余达带着城阳出去溜达,在路上碰到了小盼。小盼含情脉脉地看着余达,慢慢悠悠地走到余达身边。只见小城阳紧紧地拉着余达的手,就笑话他:“你怎么这么恋子啊,是不是每次出来溜达都要带着孩子啊。”余达没出声。这时城阳吵着说要回去,只好说:“我回去了。”
到了晚上,小盼躺在李昌前怀里说:“这个余达一天到晚陪着孩子,根本就没有机会对那个孩子下手。”李昌前坏坏地挑弄着小盼,说:“没事,那个娃是个傻子,不要也罢。”小盼一听就来气了,说:“我就要那个娃,你不给我想办法,那我就自己想办法。”
李昌前勃然大怒,狠狠地给了小盼一巴掌,说:“你这个小妖精,说了那个娃是个傻子,不能要。你给我听着,不准动那个娃,知道了吗?”小盼这才安静下来,内心已经想好了主意。
小盼每天都去余得海家,她了解到每天下午三、四点的时候,城阳一般和余得海老婆一起,这时余达会去自家地里休整菜园子。于是她每天早早地在菜园子里等着余达。一开始两人没什么话可说。直到有一天,余达问:“你上次说,你想去哪溜达?”小盼开心地说:“你平时去哪我就去哪。”
余达驮着铁锹带着小盼去了他平时最爱去的玲珑山。玲珑山连着狮子山,中间溪水长流,在所有的山当中,只有玲珑山,少有人去,因为它是靠近鬼娃家最近的一座山。
余达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,点上。小盼乖巧地靠近余达坐下来。小盼说话,余达听着。就这样天渐渐黑下来,天空开始飘雨。余达只好带着小盼到山洞里躲雨。余达心情复杂,显得急促不安,这是他第一次和一个女人在户外相处一个下午,内心既兴奋又害怕。
菜花死后,他的生活就毫无乐趣可言,他以为他的日子就要这样永远腐朽下去。谁知道上天会安排一个叫做小盼的女人闯进他的生活,虽然这个女人没有菜花般纯情和贤惠,但这是一个足以燃烧他枯朽生活的女人。
于是他很快接受了她,快到连他都觉得害怕。而小盼,她是一个风尘女子,对世上的男人都抱着轻浮的玩弄心态,而这个余达的淳朴与父爱情怀,都深深吸引她,让她深陷其中,于是她勾引他。
此刻,她躺在他温暖的怀里,甚至有点爱上他。他要的如此强烈,甚至有种穿透骨头和灵魂的力量,让她的心毫无防备地向他敞开。他像个顽童一样,一遍一遍地索取,她快被融化掉。
“我要带你走,我要你,今生今世。”余达突然说。
“真的吗?那去哪好?”小盼似乎已经被他驯服,说话的声音甜得发腻。
“去哪都好,等我找回我的女儿,我就带着你们走。”
雨停了,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。此后余达和小盼几乎每天都约在玲珑山相会,有时是下午,有时是当所有人都睡着的深夜。凤兮村的人们又陷入恐惧的泥潭,以至于无人发现他们的私会。
李昌前每天忙着说服村民除掉鬼娃,竟也没有察觉小盼的变化。让他意外的是,张嫂居然动摇了,她主动找到余得海商量铲除鬼娃的计划。而背后的原因是因为玉蓝回来了。
13
如今的玉蓝比以前更漂亮了,只是黑色眼眸看向别人时,充满着不信任,也许那是一种无法排解的哀伤。她回来的目的只有一个:找到玉青。
天气也越来越恶劣,雪花崩塌而来,覆盖了整个村庄。鬼娃的家在纯白的世界里失去了方向。一天,鬼娃领着玉青去了那个他们常去的隧道口。
“为什么要来这?”玉青说。
“别出声,小心雪崩。”鬼娃一脸严肃,一只手握着玉青的手。
“我们要去哪?”玉青小声问。鬼娃牵着她,来到一处漆黑的隧道口。
“我的精灵,我们要离开了。虽然我在这里就像鬼一样的存在,但我相信世界上会有另一个地方会接纳我,喜欢我。所以我要去寻找这样一个地方。”鬼娃坐在雪地上,抬头看着布满寒星的天空。
“明天吧。明天我们就离开这。”鬼娃握着玉青冰凉的手,似乎这一切已经无需置疑。玉青点点头,说:“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。我能在走之前再看看他们吗?”鬼娃知道她说的“他们”指的是谁。玉青说:“今天晚上,你和我一起,好吗?”鬼娃温柔地拂过玉青散落在脸上的头发,说:“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。”
他们一起走到玉青家的门前。玉青牵着鬼娃的手绕到屋后,屋后有三扇窗户,其中有两扇没有开,一扇开着。
那个开着窗户的房间正是张嫂和余水牛的房间。玉青借着微弱的月光反射在雪地上的光亮,看见母亲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。母亲已经变成一个老太太,玉青眼泪崩溃。玉青再看看父亲,父亲的脸上布满着操劳的皱纹,就连打呼噜的声音都很凄凉。玉青不忍再看下去,就拉着鬼娃的手从屋后跑到院子里,冷风不停地抽打着夜不堪忍受寂寞的脸。
“谁?”有人惊恐地叫道。
他们面对面站在月光下,几秒的静默后,玉青抽泣着说:“姐,是我。”
玉蓝看着眼前的男孩女孩,张着嘴巴,一脸惊异,又满怀欣喜。
“姐,你不要害怕,也不要喊,我是你的妹妹玉青。这里说话不方便,我们换个地方,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。”
玉蓝已经从惊恐、喜悦、迷惑等各种思绪中清醒过来,看着玉青身边那个眼神淡然,清秀却忧伤的少年,心想难道他就是鬼娃?
玉青领着姐姐,来到一个冰雪覆盖的小屋。玉蓝仔细打量着周边的一切,不禁心想:这里像是童话中的小屋。进了屋里,鬼娃泡了三杯热茶,三个人喝着茶,围着一张圆桌,不知道该从哪说起。茶很快凉了,玉青又开始流泪,今晚她有点悲伤过度,眼睛哭得像两只桃子。
“姐,你想我吗?”玉青拉着姐姐的手问。
“我以为……我再也见不到你了!”玉蓝也哭了。
此时,鬼娃唱起了一首歌。那是鬼娃作曲,玉青作词的一首歌,歌名叫《自在的向阳花》:
门前的花儿开了吗?
那朵向阳的野花
它想过存在的意义吗
它想过独自生活的滋味吗
风儿没有家
走过漫漫枯燥的夏
我们早已明白
我们从来不是一朵向阳花
习惯黑夜的眼睛
也会爱上黑夜的温柔
这一切真的只有你能明白吗
门前的花儿开了吗?
那朵向阳的野花
它想过存在的意义吗
它想过独自生活的滋味吗
鸟儿没有家
飞过皑皑白雪的灯塔
我们早已明白
我们从来不是一朵向阳花
习惯孤独的眼睛
也会爱上无痕的烟云
这一切真的只有你能明白吗
那个创作《自在的向阳花》的夜晚,他们第一次吻了彼此。
初吻的那个夜晚,院子里香气弥漫。他们躺在一张吊床上,看着凌乱的繁星发出强弱不同的光亮。远处群山消失在夜色中,黑洞洞的一片。唯有院子里的藤蔓绕过篱墙,探索着外面的世界。
凌晨的露水从乌桕树上滴到玉青的脸上,鬼娃顺着露水流动的轨迹亲吻着玉青的脸,一直吻到玉青的耳根。而那最为柔软的地方相叠时,夜虫在狂欢,远处的河流也在发出欢快的声音。
14
此时,玉青不哭了,姐妹俩开始聊天。玉青说出了一切,包括人们视为鬼魅的鬼娃,其实只是一个自力更生的孤儿而已。玉蓝不可思议地看着妹妹,再看看那个目光清澈的男孩,又松了一口气,说:“或许人只有无情,才能挣脱家庭的束缚,寻找到心灵的自由。玉青,我不怪你。”
过了很久,她才突然想起来什么,惊慌地说:“你们今晚必须走,他们已经决定要烧死鬼娃。”鬼娃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,一个人走到院子里,他居然哭了。
姐妹俩走到他身边,试图安慰他。这时鬼娃说:“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就已经很累了,而孤独的被误解地活着,我几乎没有想过它的意义。我从来没有怪过我的父母,也没有怪过和我同住一方水土的人们,甚至我不怪任何人。”
玉蓝说:“带我妹妹离开吧,离开这里,有缘我们再见。”玉青握着姐姐的手,说:“姐,请你一定要照顾好爸妈。还有,原谅妹妹的自私和任性。”玉蓝抱了抱妹妹,说:“我懂,你走吧。”
鬼娃的逃离计划提前了,他本来打算明天夜里带着玉青离开这里。现在他必须走了,尽管他还没有准备好离开的情绪,他很讨厌被世俗的眼光盯着,他甚至想留下来,与他们抗争。但一切都太晚了,他也不想争了。
15
第二天,李昌前动员了那些支持他的村民在“树神”下商议烧死鬼娃的计划。这些人当中,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失踪了。余得海看了看拥挤的人群,发现张嫂一家人没有来,小盼也没有来,余得海的老婆和余达都没有来。
“为了我们凤兮村的安宁,为了我们美好的未来,今天就来一个了断吧。我算好了时辰,今天午时是动手的最佳时机,妖魔的力量也是最微弱的。只要我们一起点燃火把,然后扔进去,还怕烧不死他吗?”
村民们群情激昂,由余得海和李昌前带头,排成两队向着鬼娃家的方向靠近。就当所有人到达离鬼娃家一百米的时候,都被眼前的景象给惊呆了。
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原来如此的精致。阳光洒在院子里,菜园里种着蔬菜,梅花的香气扑鼻而来,他们站在一片雪白的世界,感到头晕目眩。他们就这样呆立着,有些人拿着汽油,有些人拿着火柴,有些人拿着未燃的火把。
李昌前看到村民们的疑惑,对村民们说:“你们看,一定是使用了妖法才使得这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,要不然你们想想这些年,他是怎么生活的?”
他的话音一落,所有人都希望在大火燃烧之前,能见一见那个被妖魔化的鬼娃。他们似乎掉了魂似地倒汽油,点燃火把,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火红而雪白的世界。里面没有人叫喊,没有人挣扎,大火平静地燃烧着,就像雪白的世界一样寂寥。
也不知道大火烧了多久,反正没有一个人离去,也没有一个人说话。此刻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而体面的葬礼,只是眼前被火葬的是一个他们认为活生生的生命而已。
这时,有人大喊了一声:“你们不要再相信他了。”所有人都惊讶地回头,才发现后面站着玉蓝、余达、小盼还有一群失踪的孩子们。
李昌前看见小盼带着一群孩子站在这里,一脸惊恐。刚才那一声大喝来自于玉蓝。玉蓝面向乡民们说:“你们不要再相信李昌前这只老狐狸了,是他绑架了村里的小孩,是他害死了当年的菜花,是他居心不良甚至要去烧死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。你们要是不信,你们问问这些孩子,还有这个女人。”
玉蓝说完,拉着惊慌的小盼,小盼看着余达,余达失望地扭过头。这时村民们见到自己的孩子,哭闹成一片。此时李昌前想要趁乱溜走,却被余达看见赶紧去追,追了很久,终于追上了。他拎着已经跑得快断气的李昌前,愤怒地将他拉回鬼娃家,一脚将他踹到火坑里。
哭闹声停止,雪又开始疯狂地下起来,雪花迎着火花,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。
几个月后,又是一年春播的时候,人们又开始跌入忙碌的生活。他们偶尔会想起鬼娃,带着某种遗憾,一种他们说不清楚的遗憾,然后低头,卷起裤脚,继续他们的劳作。
16
那天夜里,鬼娃收拾好行李,装到一只很小的皮箱里。玉蓝坚持要送他们,玉青正好也想和姐姐多待一会。鬼娃早就拟好了离开的路线,就是鬼娃今晚带玉青去看的那条隧道。那是一条废弃的隧道,长度大约两公里,平时没什么人会去。鬼娃常常去,穿过这条隧道,再翻越一座山,就能的到达那座崭新的小镇,穿过那座小镇,前方就是繁华的城市。
玉青挽着姐姐的手,鬼娃走在前面,快走到玲珑山附近的时候,听见有男女说话的声音。他们循着声音的方向,走在隧道口旁边的山洞里,发现有一男一女裹着毯子抱在一起。玉蓝一眼就认出是余达和小盼。三人别过脸,等他们穿好衣服。
玉蓝等他们从洞里出来,拿眼瞪着余达。余达无地自容,一言不发地缩在一边。玉蓝说:“达哥,真没想到你会背叛菜花。”这时小盼走上来,迎着玉蓝鄙视的目光说:“我爱他,这是我们的自由,不需要你们来管。还是先救救那些孩子吧。”
小盼一着急就说漏了嘴。于是就把李昌前绑架孩子的事情给说了出来:村里有个不用的祠堂,李昌前把绑来的孩子全部关在里面,准备这个月全部贩卖掉。
“达哥,你以为菜花就那么干净吗?李昌前睡了她,又在半夜用一条毒蛇杀了她。你的儿子城阳也不是你的孩子,是菜花和李昌前的孩子,这些都是李昌前说梦话的时候,我听见的。”
余达痛苦地看着眼前的女人,整张脸像是被洗劫过一样。他疯狂地想逃离,他想哭却发现没有眼泪。他愤怒地看着眼前的一切,感觉像是在梦里,如果这一切都是梦,那该多好。他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,小盼跟在后面,生怕他会自杀。
鬼娃和玉青站在一边,像是在听天外传说一样,满脸不解。玉蓝催促他们赶紧走,剩下的事情交给她来处理。鬼娃却说:“我想见见那些孩子们,我有些话想跟他们说。”
玉蓝只好带着鬼娃和玉青到村里的祠堂,到了祠堂门口,发现门上锁了。鬼娃拿起一块石头把锁砸开,推开门,借着火把的光发现里面还有一间屋子,他猜想孩子们可能就关在这间屋子里。
鬼娃又用石头砸开这间屋间的锁,门开了,里面鸦雀无声。每个孩子都被绑手绑脚,嘴巴上缠着胶布,全睡着了。
鬼娃打量着这些孩子,满脸羡慕的神情。这时有一个五岁的小孩醒了。鬼娃走到他身边,撕掉他嘴上的胶布,认真地看着他。小孩也好奇地看着他,说:“你是天使派来的勇士吗?”
鬼娃笑了,玉青从来没有看见过鬼娃笑得如此轻松与自在。他摸了摸小孩子的脸,开心地说:“是呀,我是天使派来救你们的。”说完,他解开小孩身上的绳子,把他温柔地抱在怀里。
天快亮了,他们不得不离开。告别了那个小孩,告别了玉蓝,他们沿着雪花铺就的路,返回隧道口。他们手牵手,没入黑暗的隧道,一起唱起那首《自在的向阳花》。当他们穿过隧道,发现太阳像一团炭火,已经从山的那边升起来。